作者/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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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 年,黃家駒出生在香港深水埗的貧民區蘇屋邨,父母是普通工人,他甚至連英文名字都沒有,一家七口擠在幾十平米的單元內,辛苦但也快樂。

七十年代的香港,歐美流行音樂、搖滾音樂大行其道,粵語武俠音樂也令少年瘋狂,“夾 band”(組樂隊)成為一種時尚。16 歲那年,鄰居搬家留下的一把破吉他,竟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知道在擁擠的水泥森林之外,生活還有另一種可能。他在吉他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幾近走火入魔——每天彈到手指腫痛,就放進冰水裡冰一會繼續彈。雖然無師自通,竟也很快彈得像模像樣。

中學畢業後,他沒能繼續升學,便一頭扎進社會,開始掙錢養家。一個偶然機會,和他一起做保險推銷員的同事,同樣熱愛音樂的葉世榮(Beyond 鼓手),介紹他和鄧煒謙、李榮潮認識,四顆年輕的心一拍即合。白天穿著西裝走街串巷,晚上一頭扎進排練室,放肆地搖頭晃腦。

                   

1983 年香港《吉他雜誌》舉辦了一場小型樂隊比賽,他們決定參加。他們演奏了兩首原創純音樂,拿到了冠軍,一支偉大的樂隊就這樣誕生。賽後主辦方發行了一張名叫《香港》的專輯,收錄了包括 Beyond 在內幾個新生代優秀樂隊的原創作品。

臨近報名時,他們偶然想出了“Beyond”這個名字,意為“超越”。沒人想得到這支樂隊日後要經曆數次人員變動,走過 22 年的風雨,最終成為一個傳奇。

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讓他們更加享受玩音樂的快樂——自己出錢出力開演唱會、錄唱片,直到 86 年被唱片公司挖掘。家駒用印度、中東音樂風格為第一張專輯《亞拉伯跳舞女郎》編曲,恣意揮灑自己的音樂才華。

在翻唱、情歌流行的香港,這樣的音樂並不被人買帳。三年過去,他們仍很難憑藉音樂養活自己。直到 88 年,經紀公司警告他們如果下一張唱片銷量仍不佳,就乾脆解約別做了。那段時間,他們絕望到每天來到排練房,就在算自己的樂器能賣多少錢,夠自己生活幾年。無奈之下,家駒剪去泡麵般的長髮,大唱情歌、勵志歌曲,使這一年的專輯《秘密警察》達到了白金的銷量。

心中一股衝勁勇闖

拋開那現實沒有顧慮

仿佛身邊擁有一切

看似與別人築起隔膜

——Beyond《再見理想》

2        

       

                   

後來的幾年,家駒創作出許多影響一代人的金曲——《大地》《喜歡你》《真的愛你》《光輝歲月》《Amani》……曾經的四個“金屬狂人”搖身一變成為偶像明星,走起小清新路線,竟也得心應手,很快大紅大紫。然而個中無奈心酸,只有他們自己知曉。

永遠以青春陽光面貌示人的家駒,只好把這些苦水咽下,寫進歌里。雙子座的他有明顯的雙重性格,一面愛玩愛笑、孩子氣十足,一面像個老人一樣深沉憂鬱。《再見理想》《灰色軌跡》《誰伴我闖蕩》《無語問蒼天》等幾首歌讓我們發現,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竟有這般痛苦壓抑,同時竟在壓抑中迸發出力量和憤怒來。

從 88 年開始,Beyond 開始蟬聯香港樂壇各大頒獎典禮的樂隊組合銀獎,而金獎則被草蜢、達明一派收入囊中。每次頒獎禮出來,家駒總會一邊安慰大家這樣已經不錯,一邊期待下一年繼續爭取。96 年,樂隊終於拿到金獎,那時 Beyond 早已只剩三人。

伴隨著成名而來的,是他們不得不面對、適應光怪陸離的娛樂圈。對於四個草根出身的年輕人來說,在娛樂圈打拚出一片天地更是艱難。黃家駒不想做藝人、明星,只想做音樂人,與音樂無關的東西只讓他掙扎、讓他迷失。

92 年,對香港娛樂圈失望的 Beyond 來到日本發展,在這裡,他們結識了音樂大師喜多郎、殿堂級樂隊 X-Japan 等高水平的音樂人,令他們的音樂有了很大進步。日本時期的《繼續革命》《樂與怒》兩張專輯,在題材、詞曲、編曲上都達到世界一流水準。

                   

但是來到日本,卻要面對新的失望——語言不通、思念親友還是小事,更可悲的是,要想出名,混出樣子,還得服從娛樂圈的套路,不停地上娛樂節目、拍廣告、做訪談,日本與香港也沒什麼兩樣,對初來乍到的他們來說無疑像潑了一盆冷水。

93 年 6 月 24 日,Beyond 四子來到日本富士電視台錄製娛樂節目《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舞台濕滑,家駒失足摔下,6 天后離世。一個用生命熱愛音樂的人,竟落得如此結局。

只有淡忘 / 從前話說要如何

其實你與昨日的我 / 活到今天變化甚多

只有頑強 / 明日路縱會更彷徨

疲倦慣了再沒感覺

別再可惜計較什麼

——Beyond《誰伴我闖蕩》

3        

       

黃家駒怎麼也沒能想到,他的音樂在此後的二十幾年成為無數人的搖滾啟蒙,在他未涉足過的土地上,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這個永遠年輕的少年,何以讓我們二十幾年都不願忘記?        

因為他一直堅信年輕人不應該把愛情看得太重,在他的歌里情歌永遠是很少的一部分,甚至跟理想比起來,愛情只排在第二位——創作《喜歡你》前不久,家駒甚至在音樂和女朋友之間選擇了前者。

因為他用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眼光去審視這個社會,熱切地關懷著這個國家的未來。那個時代香港乃至整個國家發生的事,不斷刺痛著他,一再成為他的創作來源。

                   

因為他雖然成長於小小屋村,卻愛著、關心著整個世界。他固執地認為地球某個角落的飢餓、貧困、戰爭與自己有關,無論聲音多弱小也高唱和平與愛,“盼你我可將困境挽救”。《可知道》《交織千個心》《Amani》《和平與愛》幾首歌聽下來,可以感受到家駒的呼籲絕非說教,而是一個年輕人的肺腑之言,真摯得有些冒傻氣。

“挫折”、“唏噓”、“理想”、“自由”,都是家駒愛用的高頻詞,這些詞往往能一下子戳中少年那顆不安的心,讓那種青春期獨有的躁動有了釋放的出口。

坐擁大量歌迷從來不是家駒的目標,他一直在試圖培養粉絲欣賞音樂的能力。演唱會上,他會因歌迷的喊叫而生氣,執意要等他們安靜下來才開始下一首歌。

家駒創作的歌曲大多旋律動人、郎朗上口,無數年輕人因他而拿起吉他,做起音樂夢。如今國內每本吉他教材上,都會有他編寫的旋律。

沒有淚光 / 風裡勁闖

懷著心中新希望

能沖一次 / 多一次

不息自強

沒有淚光 / 風裡勁闖

重植根於小島岸

如天可變 / 風可轉

不息自強

——Beyond《無悔這一生》

4        

       

那一年你三十一歲,成為職業音樂人才七個年頭,接觸吉他也不過十五年而已。你的巔峰時代還沒到來,生命的音符就戛然而止了。

                   

你在的時候,Beyond 只在紅館開過一次演唱會,只開三面台,票還賣不完。沒見過如此大世面的你,上台前緊張到胃痛。沒拿過金針獎,沒在蠟像館裡有一席之地,你不曾做過巨星,你只是個愛音樂的少年。

你最後一次出現在大眾面前,是 93 年 5 月底的吉隆坡不插電演唱會。十年時間,從地下走到地上,從香港走向全亞洲,未來看上去一片光明。演唱會結束前你一再多謝歌迷,許諾他們,“94 年後見”。

後來,那個口口聲聲說著再見的年輕人,在 93 年 6 月變成了一塊墓碑,立在將軍澳的海邊。墓碑旁寫著他的名言——生命不在乎得到什麼,只在乎做過什麼。

太多人不願忘記你,高喊著你是信仰。可我卻始終覺得你是少年。用幼稚和熾熱的心關注著廣闊的世界,背把吉他就幻想成背著寶劍——放在今天,就是典型的“中二病”。你唱歌彈吉他的時候總是嚴肅地皺著眉頭,忘詞的時候卻笑得像個孩子。

我們懷念這個少年的同時,竟發現自己已很難再被這樣的音樂打動,很難再為地球上另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熱淚盈眶。我們漸漸發現,庸常的生活里哪有那麼多挫折,亦沒有什麼驚喜可言。很多時候我們所謂的理想,不過是一折就斷的、紙糊的翅膀。

可是今天我回憶無聊又壓抑的中學時代,竟因有你的音樂而閃閃發光——攢錢買一把家駒同款紅白芬達,在唱片鋪里淘到二十年前的絕版唱片,對著歌詞逐字模仿粵語發音……那時的快樂簡單純粹。

《海闊天空》這首歌竟成了家駒的絕唱,他像是把所有想說卻來不及說的話,全都傾注進這首歌里。二十四年了,家駒,祝你愉快。

仍然自由自我 / 永遠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哪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 誰人都可以

那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Beyond《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