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大旱,井水乾涸,莊稼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七月,烈日炎炎,一個大約十歲的小姑娘擠在黑壓壓的乞討隊伍里,高高舉著手等待施捨。她衣衫襤褸,袒露著未發育的胸脯,通體覆蓋著厚如盔甲的黃色污泥,與腳下漫無邊際皸裂的黃土地融為一體。


多年的流亡生活練就了敏捷身手,她輕而易舉從無數雙骯髒的手中搶到了饅頭,繼而一個蹶子從人群翻出,找了個陰涼牆角坐定,打算好好享用這頓午飯。


「給我!」一個黑瘦的老乞丐瞪著空洞的眼搖搖晃晃向她走來。


小姑娘縮在牆角緊緊護著手中的饅頭,這樣的場面一月內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次,而這一次如果再交出手中的糧食,等待她的只有餓死。


「給我,不然……」老乞丐獰笑著伸出雞爪一樣黝黑彎曲的手抓住了小姑娘的脖頸,長長的指甲摳進了她裸露的皮肉里,「你知道吧,這裡死個小孩沒人在意的。」


窒息讓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她的腦海里又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殺了他!」


她的四肢忽然注入了莫名的力量,一個踢腿重重擊在老乞丐要害處,令他疼得鬆開了手。趁著這個當兒,她用盡全力將他撲倒,如野獸一般咬住他脖子不放,咬到血脈破裂,鮮血噴涌,才從地上爬起。


「殺人啦……」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恐懼的驚呼。


小姑娘靜靜跪坐在血泊里自顧自啃著饅頭,嘴角還殘留著猩紅的血跡,灰白色的頭髮亂蓬蓬披在肩上,而被血沖刷后的皮膚更是露出了一層瘮人的白。為了不讓人察覺自己異樣的皮膚,她曾故意用泥漿塗抹全身,經年累月不洗澡。


人群里擠出了幾個裸著上身的虯髯大漢,揮舞著粗麻繩將小姑娘牢牢捆住。不多時,一裹著黑衣的老者信步走來,而人群自然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老者捏著她的下巴,用渾濁的眼睛緊盯著她說道:「押到淚湖去!」


「是,族長!」大漢輕而易舉將小姑娘扛在肩頭,向山中進發。


她沒有掙扎,一想到死亡甚至覺得無比輕鬆。


由於皮膚、毛髮皆呈銀白,尚且年幼的她便被視為不祥之兆所拋棄。一路流浪至雨城,陪伴她的唯一「朋友」就是腦海里時不時響起的那個聲音,溫軟妖媚,總是在陷入絕望與無助時給她安慰與解決難題的辦法。


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在一片純凈無瑕的湖泊前停下。


老族長仰著頭張開雙臂跪在湖畔喊道:「偉大的湖神,請賜予雨城充沛的雨水,豐盈的糧草……」此刻,跟在他身後的信眾們接連跪倒,伏於地面,嘴裡喃喃附和著。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炙熱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汗水順著額角淌下,臉頰上的污泥悉數剝落,露出了更為慘白乾裂的皮膚。


「獻祭!」


隨著老族長一聲令下,大漢將小姑娘高高舉過頭頂,用盡全力擲向了湖中央……


在身體飛過至高點時,她輕輕吐了一口氣,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更多的是即將迎來解脫的舒暢。


然而,在即將落入湖心的一剎那,一白衣身影飄然而至,用一雙溫柔的手接住了她的身體,即刻擁她入懷,輕巧掠過湖面,最終穩穩落在了湖畔。那個胸膛堅實溫暖,有著草木與棉麻布料混合的清香,讓人不願離開。


待他放下她,她便仰起頭,在燦爛的光暈中看到一張俊朗滄桑的面容,劍眉星目,鼻樑直挺,黑髮如瀑。


老族長皺眉道:「阿木,中途打斷湖神祭典,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祭品從不用人,這層道理族長大人還不懂嗎?」阿木不解地瞟了他一眼,迅速解開小姑娘身上的繩索,並將她護在了身後。


「呵呵,這可是個妖童,才殺了人,留下來恐生禍端。」老族長冷笑拂須。


小姑娘緊緊拽著阿木的白色長衫,仰起頭凝視他眼睛道:「是那個老頭掐我,我喘不過氣,只好……」


阿木攬住她,低頭沉思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這孩子先交由在下管教,在下願拿性命擔保,定不令其走入歧途。」


「這……」老族長還欲爭辯,卻一時沒了說辭。


正在這僵持的當兒,天空卻愈發陰沉,雲層飄浮聚集,眼看著密集的雨滴紛然落下。湖畔聚集的信眾們便一股腦兒作鳥獸散回家找盆罐接水去了。


頃刻間,湖畔只余了阿木與小姑娘。


雨水將小姑娘身上發梢的污泥沖刷得乾淨,露出了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身體。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睛里閃動著複雜的光芒,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種更為深邃的感情。


「那是什麼?」她自問。


「懷念。」身體里那個聲音幽幽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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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姑娘裹著阿木寬大的衣衫坐在榻上聽雨,目光卻不住打量著屋子,心中竟湧出一種熟悉之感,如同回到了故鄉一般。


這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放在了她頭上。


「你叫什麼名字?」阿木柔聲問道。


「沒有名字。」她瞪著灰色的眼睛望著他。


「那以後……你就叫長生吧。」他笑了,眼角堆砌起淺淺的皺紋,「長生,想不想學劍法?」


小姑娘歪著腦袋想了想,問道:「學那個有饅頭吃不?」


阿木笑得直不起腰來,連聲道:「有,有,還有肉有酒哩!」


「那好吧。」小姑娘認真地點了點頭,臉上還帶著倔強又嚴肅的表情,心裡卻早已激起一層歡喜。


「那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了。」那已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臉上竟露出宛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似有淚光閃動。


第二日,阿木便帶著長生去了雨城最繁華的集市。


「長生,這料子可喜歡?」他撫摸著一條寡淡的白色布料問道。


長生卻用力搖了搖頭,指著一旁掛著的鮮紅布料說道:「要這個。」


阿木蹙了蹙眉,似有些失望,但還是依著她做了幾件紅衣裳。


自那之後,長生便著一身紅裙,銀髮用紅綢帶梳成雙髻,與那身手不凡、受人敬仰的師父相伴,歡歡喜喜在山間穿梭,不需再用污泥掩蓋自己的異樣,也不必再避諱他人驚懼的目光。


一晃便是三年,阿木待她似親人,平日體貼入微,吃穿用度皆不輸於雨城的姑娘們。一向戒備心森嚴的長生也終於放下防備,在他面前像個正當年紀的孩子般撒嬌歡笑。


可令長生苦惱的是,每當阿木作為師父教授除妖劍法時總是一改往日的溫柔,嚴苛到令人髮指。那時,他總是立於她身側,手把手教授她動作,不容有絲毫差錯閃失。


一日五更起,阿木便令她在湖畔草原上練劍七個時辰不停歇,天性愛玩的她哪裡經受得了這樣緊張的訓練,只要阿木一不留神便抓準時機偷懶。


撞見她趴在草叢中盯著蜂飛蝶舞出神,阿木皺起了眉,眉宇間儼然形成了一道深深的豎紋。


「長生,手伸出來!」他冷冷道。


「太苦了,師父要累死長生么?」長生撅著嘴站起身來,拍拍衣袖的泥土,緩緩伸出了左手。


「這世上沒有誰是不苦的,除妖不是兒戲,關乎性命,切不可漠視大意!」阿木垂頭拾起一根藤條狠狠抽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每抽一下,兩個人的肩膀同時劇烈顫抖著。不一會兒,她的手心裡已浮現了數道深深的血痕。


長生疼得湧出了淚,心中泛起一陣苦澀與委屈。


「我這等無用的命師父又何必在意……」說著,她縮回了手,忿忿不平地丟掉了手中的小劍,轉身便跑向了山麓。


她頭也不回地跑著,直跑到一片陰森樹林里才停下腳步。


「阿雪……」長生沖著林子深處大喊。


不多時,一個穿白色粗布衣褲與她年紀相仿的小男孩便從一棵大樹後走了出來。


「長生,你的手怎麼了?」阿雪拉著長生的手關切詢問著。


還未等她言語,只覺一陣風拂過,隨即寒光乍現,她定了定神,驀然發現一柄黑劍已悄然指向了阿雪的喉嚨,再稍稍前進一步,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這柄劍她無比熟悉,劍身漆黑,劍柄墜著一枚土氣的玉,流蘇都已褪了色,可阿木卻夜夜擦拭撫摸視如珍寶。


「師父?」長生轉過頭,只見阿木正舉劍怒視著阿雪。


「你這妖孽在這裡蠱惑我徒兒做什麼?」阿木吼道。


聽聞此言,阿雪怔了怔,並未躲閃,只是笑道:「先生是不是誤會了。」


「師父,他是長生的朋友,不是妖怪……」長生搖晃著阿木持劍的手臂求著情。


「我這傻徒兒不好學,至今還辨認不了妖氣,可你騙不了我。」阿木絲毫不理會,只冷笑著刺出了劍。在劍尖即將觸碰到阿雪的咽喉時,一陣白色煙霧乍起,待到煙消雲散,那孩子早已化為一隻白狼竄向樹林深處。


阿木沒有再追究,只是淡然收起了劍,牽起長生的手走出了林子。


「師父,妖怪都是要吃人的么?」她怯生生問道。


「並不都是。」阿木說。


「那為什麼不能一起玩耍?」她問。


「妖與人不同,其心性頑劣,變幻無常,以你之力尚不能分辨善惡。」阿木的臉隱匿在藹藹暮色中,「為師……只是不想再失去你……」


長生在他身側垂頭不語,心中自是生出了一團悔意。


而更可怕的是,那句「不想再失去你」竟令十三歲的她回味了不知多少日夜,每每想起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每每想起便只覺臉頰發燙,每每想起便會在夢中驚起,輾轉難眠。


師父,為什麼要加一個「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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