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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不能只是活著而已,就算他是死刑犯,也要努力活出天賦,這輩子才算真正活過。這是一趟老師伴



20年前黃淑文的地理課學生阿毅送給她的手繪漫畫,一直被淑文放在地理講義的第一頁,鼓勵課堂上的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



20年後,她終於再續了和阿毅的師生緣,卻是站在監獄鐵幕的兩端……

因此她開始了與死刑犯學生的書信往來,她從陪伴學生的心路歷程,重新思考生命與死亡,一個人活著的意義。當阿毅終被處決,他的死去,將黃淑文推入了一個巨大的絕望與悲憤中,卻也讓她踏上一條自我療癒的旅程。



楔子 永不放棄的愛

一九九三年師大畢業後,我在台中一所國中任教。一年後調到南部,臨別前有個學生阿毅送我兩幅漫畫,讓我大為驚豔。阿毅不愛念書,一提起筆畫畫時,卻充滿自信發光的眼眸,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調回南部後,每次編地理講義,我總把這兩幅漫畫放在講義的第一頁,很驕傲的跟別人說:「這是我的得意門生阿毅畫的,在我的心裡,他實在很棒。」我特別留了兩本地理講義要送給他,心想,如果他知道我這麼看重他的畫,一定很開心,更加努力畫畫,說不定以後會成為一位傑出的畫家呢!



雖然我惦記著這件事,但世事無常,調到南部後我突然大病一場,緊接著結婚、兩次流產,又調校北上,好不容易懷孕又再度安胎、請育嬰假、辭職寫作,一晃眼,十幾年竟然就這樣過去了,等我開始打探阿毅的消息,才知道他在二○○五年被判了死刑。



一種晴天霹靂的震驚,像一把刀狠狠劃過我的胸膛,望著保留阿毅將近二十年的漫畫,淚如雨下。當時尚有二十四個死刑犯,我上網搜尋卻找不到他的名字,以為他早已被處決,忍不住在電腦桌前痛哭失聲。我多麼懊悔自己的愛給的太慢,為何我如此惦記、欣賞他的才情,卻沒有及時讓他知道?如果我一九九三年離開台中後,持續關心鼓勵他,阿毅的人生會不會改變?



命運為何如此捉弄人啊!



接下來每一年教師節接受專訪,我都會說起對他的遺憾,再多的懊悔和眼淚也無法換回一條年輕的生命。我告訴自己,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一定要及時給出一個老師的愛。也許是老天爺聽到我的心聲,二○一二年十月底,二十年前在台中教過的學生來探望我時,竟然說「阿毅還活著」,這幾年都關在台南看守所。



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夾雜各種複雜的心情,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我馬上提筆寫信,告訴他不管過去發生什麼事,他在我的心裡永遠是那個愛畫畫的小孩,我把保留二十年編有他漫畫的地理講義寄給他,請他再畫一幅畫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藏,就像珍惜他二十年前那兩張漫畫一樣。



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了兩週,終於等到他的來信。他說他一直記得我,對於過去所作所為讓父母師長蒙羞,深感無地自容,只能畫一幅菩薩送給我,表達自己的懺悔。望著他畫給我的菩薩,我的淚水潸潸落下。如果可以,我願意陪他跪在佛前,日日夜夜向菩薩祈求,換來他生命的重生。



和他通幾次信後,決定南下去看他,透過電腦視訊短短十五分鐘的交談,我才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申請優先執行死刑,他願意為自己的過錯負責,只求及早執行。死刑既然已經定讞,現在的他每天關在不到兩坪的舍房,活著和死去有什麼不同?生活如果已經沒有希望,那麼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一個死刑犯活著的價值在哪裡?」告別阿毅後坐高鐵北上,我一路哭回台北,痛苦矛盾。下了捷運,馬上在車站寫了限時掛號信給他,告訴阿毅我教過他,相信他的可能,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死刑犯,無論如何老師都不會放棄他。



我要他把自己當作一個修行者和創作者,在獄中畫菩薩懺悔,一方面唸佛修行,一方面鍛鍊自己畫畫的技巧,如果他畫滿一百幅菩薩,我就幫他編畫冊開畫展。說不定畫了一百幅菩薩後,心境就會有所改變。我請兒子用相機把他畫的菩薩拍成照片並做電腦修圖,或者掃描建檔製成卡片,送給他的父母朋友、獄中的長官和同學;我先生則送他毛筆,推薦書單給他做畫畫的靈感;女兒親手縫布包繡上他的名字,送給他當作生日禮物。我們真心把他當作家人和孩子來關心,並從他畫的菩薩解讀他的心境,幫助他自我探索。阿毅不只愈畫愈好,展現他一直沒被栽培的畫畫天賦,也因為畫的菩薩細膩漂亮,贏得獄中長官的讚賞,請記者採訪報導。



二○一三年農曆年前,因緣際會下,我終於隔著玻璃窗看到他本人,時隔二十年的歲月,我們終於見面了,好多的回憶霎時衝上心頭,不停地湧動著。隔著玻璃窗看著他發亮的眼眸,閃動著淚光,我知道那是一個受到老師疼愛,知道自己受到肯定,努力想要重新活出自己的眼神。



返北後,我讀著他的來信,看著他謝謝我給了他活著的動力,每天都專注在每一張圖,盡其所能完成作品,不再像以前只是麻木的等死,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覺得終於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找回來了。



二十年來,我惦記著一個學生、保存他的畫,並不知道他會變成死刑犯。好像有一條命運的絲線,把我拉上一台生命列車,縱使列車上有乘客忽上忽下,我知道,最後只剩下我和阿毅兩個人面對兩個生命問題:「他要如何活下去?」以及「我要如何陪伴他?」



究竟是內心不捨?不忍放棄?失而復得的珍惜?還是作為一個老師的天職?老天爺要我做的,似乎遠比關心一個學生還要多。有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有那麼大的動力,去陪伴學生走過這段非常艱辛,甚至連終點都不知道在何處的旅程。我告訴自己,如果我真的相信愛,就以身作則去陪伴他,彌補二十年來的空白。



除了每個月去探望他,每星期和他通信,幫助他整理過往,我也和他一起共讀,申請進入獄中當志工,重新當他的老師,陪他讀書、陪他畫畫。四個月來,阿毅已經畫了二十幾幅菩薩。



看著他透過畫畫找回自己的天賦、生命的存在感,我相信用愛與教育改變一個孩子,絕對是有可能的。一個人不能只是活過而已,就算他是死刑犯,也要努力活出自己的天賦,這輩子才算真正活過。



我也嘗試和他的家人聯絡,想了解過去二十年來,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他走入歧途。但我了解愈多,愈發想哭。《死刑台前的告別》作者大衛.道說:「從內心去了解一個人的坎坷,你至少有一陣子會一樣坎坷。」有一天,我為阿毅唸佛,突然想到他傷害的三條生命,也有愛他們的老師和父母,我忍不住崩潰大哭,久久無法自已。



我許下心願,如果這輩子他能有轉機,我想要終生在監獄當志工,陪伴他向受害人贖罪,並對社會做有意義的事,希望那三條生命在天上能原諒學生的過錯。

後來阿毅突然寫信給我,說他不值得老師對他那麼好,畢竟他是一個人人殺之而後快的死刑犯,老師為他做那麼多,怕會引起別人對老師的異樣眼光或排擠。

我告訴他,老師一點也不需要他擔心,因為我已經坐上這台生命列車,就再也不會輕易下車。



每個孩子犯錯都有背後的原因,用真心去關心,喚回孩子內在的良善,不就是教育的可貴嗎?每一封寫給阿毅的信,我都用限時掛號寄出,希望自己再也不會太慢給出一個老師的愛。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任何孩子,即使他是死刑犯。

我承諾阿毅,一定會陪伴他,直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