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小菜園,實在特殊,也不多見,不是唯一,少有其二。

  說它是菜園吧,實在小的讓人難以置信,小到只能挖一钁頭的地塊兒;菜園地更特殊,都是沒人看得上、撂荒的邊角地,零零星星分布在水渠邊、路邊、河邊、坡角邊、房前屋後院落邊。地形不是曲曲彎彎,就是高高低低,更談不上整齊不整齊,土質不是沙窩窩就是石浪浪,種起來很費事,也長不出好東西。

  說它不是菜園吧,卻這一苗,那一苗,稀稀拉拉長些蔥、西紅柿、辣椒、蘿卜等地道小菜。長勢就自然不如大田裡的蔬菜,看上去要麼獃頭獃腦、要麼小矮人、要麼瘦纖纖、要麼乾巴巴。論長像、賣相實在有點差。上百口人的村子,多年來也只有母親一個每年種著。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物質短缺時代,就是母親這一塊,那一塊,看著不起眼的小菜園,種出的不搭眼的小菜,養活著一家八口人。也為村子半數農戶提供了蔥、辣子等小菜,也為左鄰右舍的碗里增添幾分綠色、幾分香氣,自然受到村民們的稱讚。

  母親生於上世紀20年代,用她自己常常形容自己的話說,就是高不到一拃,粗沒有一把。是個瘦小柔弱的小腳女人。母親生我已是四十開外,算是中年得子。長得矮小意味著沒力氣,小腳自然走路不穩,更談不上走多快,上山、蹚水、種地母親根本吃不消,大集體勞動是統一行動,母親無力參加繁重體力勞動。特殊的體質,常常被人瞧不起。為此,母親不知受了多少氣,挨了多少白眼。閑不住的母親也一直在尋找適合自己能幹的事,想辦法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我記事時,母親經常去找生產隊長,讓隊長給她安排能幹的活,如看場、打麥、剝苞谷、晾曬糧食等手上活,總想通過雙手掙點工分,給家裡多分幾斤糧食。

  在大鍋飯時代按勞分配糧食,看著有勞力的家裡分的糧食多,自己家缺勞力分的糧食少,每年要缺3個月左右的糧食,年年都是鬧"春荒".看著膝下4個嗷嗷待哺的兒女們,母親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一個春天的晚上,母親想辦法搜騰給我們做了一頓稠糊湯,把我們叫到跟前說:"土地是塊刮金板,只要人不懶,就能讓你吃飽飯。"又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塊菜地也能養一家人。"說者有心,聽者無心,其實我也不完全聽懂母親的意思。母親看到野菜從春到秋,長一茬又一茬,在困難年代,山野菜當糧吃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再說種菜是個手上活,正好適合自己干,於是果斷決定,利用邊邊坎坎撂荒地種菜。一來不與生產隊爭土地,二來還能除掉雜草,是個一舉兩得的事。

  第二天大早,母親拿著一把鐮刀、一把鋤頭,出了村子,在田間地坎邊,先割掉雜草,然後一鋤頭一鋤頭開挖,先是晾曬,斬草除根。只要有巴掌大一塊的閑地,母親都要將它開挖出來,生怕地閑著,讓土地這個"刮金板"長出蔬菜。母親以螞蟻搬家的毅力,靠著一把小鋤頭,靠著一雙小腳,彎著腰挖地,累了就跪在地上挖,邊挖邊撿出地里的石塊、草根,種上白菜、蘿卜、豆角、黃瓜,偶爾也種些洋芋、苞谷。昔日滿邊邊的雜草被母親的小菜代替,大田塊是生產隊種的小麥或玉米,田坎上長著高高低低、紅紅綠綠的菜苗,成為上上下下過路人注目的焦點,也成為村裡的一道風景。

  母親說,菜是糞罐子、水罐子,比莊稼更需要肥。她每次出門都拿一個鋤頭,一個籠,沿路邊拾牛糞、羊糞,泡到茅廁里和人屎尿攪和,又用小糞桶,一桶一桶提到地里澆菜,想讓菜長肥實點。母親種的菜不上化肥、不打農藥,天天都在菜地上忙著,長了蟲子就用手捉,還摸索著用草木灰灑到菜葉上殺蟲,看上去很原始落後還挺管用的。

  母親的小菜園建成後,家裡的生活習慣也因菜而改變,每頓都是一半主糧一半菜,酸菜、涼拌菜、炒菜頓頓都能吃上。

  雖然沒油水,只放一勺鹽,但能把肚子填飽。有時實在餓得不行,母親就洗一把菜,燒水一燙,調點鹽就能充飢。自家的溫飽有了緩解,母親從沒忘掉幫鄰居們,每次她從菜園回來都要採摘滿滿一籠菜,今天給李家送一把蔥,明天給王家送一棵白菜,盡量讓村子幾十戶人家都能吃上她種的菜,村裡人沾了不少光,時間長了,母親自然成了村民敬仰的人,要吃菜就想到了母親。就是這一塊一塊小菜園,幫助許多家庭度過飢荒。

  母親的小菜園,從大集體開始,到土地承包到戶,一直堅持著。從沒離開自己親手開挖的一塊塊土地。隨著一年老一年,體力一年不如一年,母親的小菜園也一年比一年小,母親也想盡自己最大能力守住自己的菜園,但心比天高,卻力不從心,辛苦幾十年開挖出的小菜園不得不又一塊塊放棄,先是放棄遠一點的河邊地,接著是田坎邊、渠邊、路邊的地,最後只留下最近的門前場邊的一塊。

  2008年,86歲的母親在場邊務弄菜園時,不慎跌倒骨折,在醫院治療期間,時時拉著我的手說,"男人的地坎子,女人的鍋邊子,我這一跤摔得可能起不來了,咱場邊的菜園子你要管好,長草了我心都痛,會讓人笑話。"

  我體會出了母親一生對土地的熱愛,對她親手開挖的一塊一塊小菜園的眷戀。我儘力去了卻母親的心愿,接過母親的鋤頭,經常工作之餘抽時間回老家,親手經管母親開挖出的菜園,讓滿園瓜果飄香。

  母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下不了床,就讓我背到門前,看了看掛上果的西紅柿、黃瓜,吃力地伸手摸了摸嫩綠的葉子,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沒過幾天母親離逝而遠去。

  幾年過去了,我內心無愧地告訴天堂的母親:你一生捨不得的土地,種了幾十年的菜園,仍然生機一片、碩果累累,還將一代一代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