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真是夢想的起點嗎? 2014年8月,一起「越南人偷山羊」事件佔據日本各大媒體版面,嫌犯黎先生一封道歉信,便道出懷抱滿滿夢想到日本、之後卻落到必須去超市偷食物才能活下來的悲哀:

「我把越南老家做擔保,借了一大筆款項才來到日本,我得在這裡賺錢,他們也告訴我可以賺很多錢(實則不然)。沒日沒夜工作了7個月,凌晨6點到半夜2點,我早就筋疲力盡。逃出工廠後,身上既沒錢、日文也不通、周遭完全找不到願意幫助我的人。就在這個時候肚子餓了,我還真的想活下去……我需要食物,我只能偷竊,我對大家感到抱歉……


像黎先生這樣背負高額債務被困在日本的越南人並非少數。一名日本獨立記者出井康博注意到,在日本,數十萬東南亞留學生扛起日本人不想做的工作,深夜守著便利商店、工廠徹夜趕出廉價便當、凌晨2點開始用腳踏車載上20公斤報紙配送;他們多半抵押家鄉田地房產、付出高額仲介費到日本,夢想一邊讀書一邊賺錢養活家人,卻淪落到每天打工超過10小時、只睡3小時、甚至過勞死也無法還清債務──而日本媒體,對他們的死幾乎絕口不提。


在日本,數十萬東南亞留學生扛起日本人不想做的工作,深夜守著便利商店。(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便利生活,卻是建立在外籍勞工忍耐低薪、重體力勞動的基礎上……」出井康博嘆,他將一切見聞寫在《絕望工廠日本》一書,揭露越南年輕人背負上百萬債務、離鄉尋夢卻墮入深淵的「現代奴工」悲歌。

「好貴,可是我走不了」輕信仲介謊言籌150萬赴日圓夢 卻是地獄開端2008年日本端出「30萬留學生」計畫,越南當地仲介則以「享受留學生活,打工還可月賺20–30萬」的廣告吸引年輕人赴日求學,代價為150萬日圓仲介費。「留學代辦廣告讓她覺得,就連如此平凡的自己都有機會改變人生……」出井康博採訪的一名20歲熊小姐,正是被仲介廣告吸引到日本,付出相當於全家人7年收入的仲介費也要到日本。

2008年日本端出「30萬留學生」計畫,越南當地仲介則以「享受留學生活,打工還可月賺20–30萬」的廣告吸引年輕人赴日求學。(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出井康博指出,雖然目前越南失業率僅2%、經濟大幅成長,但半數以上人民務農維生,再怎麼認真工作月收也只有1–2萬日圓,「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完全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因此,前往國外賺錢成為改變人生的機會」,而熊小姐便是其中之一。

家人原本期望熊小姐到日本留學能送錢回家,賭上一切想「回本」,沒想到熊小姐到學校沒多久就發現自己被困住:「好貴,可是我走不了……」

日本讀書開銷超乎想像,每學期要籌出學費已傷透腦筋,還有生活費、住宿費等。出井康博發現,許多招收不到學生的日語學校把留學生當搖錢樹,將沒有日本人想租的、沒有浴室、廁所與廚房的3坪大房間擠進3名學生,每人每月榨取3萬日圓租金,而當留學生想找工作,師長還會收取2萬元的「介紹費」,而這在日本是非法的。

許多招收不到學生的日語學校把留學生當搖錢樹,將沒有日本人想租的、沒有浴室、廁所與廚房的3坪大房間擠進3名學生。(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熊小姐原先不想付這2萬元介紹費,只是身上只剩2000元,在日本隻身一人想活下去就只能犯罪,最後她仍妥協了。然而找到工作也不是「回本」的開端,出井康博說,留學生打工月收頂多12萬元,接下來他們面對的,是必須非法兼更多份打工、工作一整夜隔天早上只能累到在教室大睡的日常。

做著做著覺得快發瘋 晚上10點集合工作到早上8點、隔天早上還要上課午夜12點過後的便利商店、整夜燈火通明的包裝生產線、製造超商便當的工廠、凌晨2點開工且一次要用腳踏車載上20公斤的送報之路,當多數日本人走入夢鄉時,留學生接起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而出井康博接觸的一位27歲樂小姐坦言:「做著做著覺得自己好像快發瘋了。」

多數日本人走入夢鄉時,留學生接起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職業不分貴賤,但有些工作誰都不想做,外籍勞工負責的,就是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底層工作……就算出生於貧困的國家,畢竟也是人,日本人不想做的工作,他們其實也不想做……」出井康博寫到。

一整夜都耗在工廠,樂小姐做的就是「把化妝品裝箱,一整晚重覆拿起生產線上的化妝品,貼上標籤裝進箱子」這般枯燥工作。留學生夜間10點在人力派遣公司集合,在工廠從深夜12點到早上8點、中間休息1小時,這樣領7小時工資看似合理,但加上來回車程,其實有10小時,隔天早上還要去日語學校上課。而她對工作的感想是:

「工作很簡單,所以站著也會打瞌睡,不想事情就會睡著,所以我勉強自己想事情,例如日語學校的上課內容、越南的事情……一邊想,商品同時不斷從生產線送過來,手不可以停下來,做著做著覺得自己好像快瘋了……」

會做這份工作的,多半是別無選擇的人。樂小姐的同事多半是留學生,包括越南、尼泊爾、孟加拉人,但也有老年日本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來打這種工呢?我覺得他們好可憐。」樂小姐說。

留學生包括越南、尼泊爾、孟加拉人,但也有老年日本人,做著年輕日本人不想做的工作。(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貧富差距擴大的問題也波及日本銀髮族,老人和不會說日語的留學生一起在絕望工廠從事夜班工作,受到留學生的同情……」出井康博寫到。

赴日兩年對日文一知半解、兼差還債兼到過勞死 日本媒體不報的越南人悲歌越南留學生輕信仲介編織出來的「一邊讀書一邊賺錢」美夢,家人抵押田地房產、籌出150萬元賭上一切送孩子去圓夢,但當越南人來到日本,才發現這根本不是圓夢之地,而是債務牢獄的開端,甚至因此喪命。

熊小姐想回越南,卻怕給家裡添麻煩,而許多留學生像樂小姐一樣拚命工作、甚至非法兼差到超過日本法定的留學生每周打工28小時上限,這時他們才發現「一邊讀書一邊賺錢」是謊言,「成為便宜好用的勞工」才是現實。

2015年出井康博採訪的一位23歲決同學,便是諸多赴日多年、卻對日文始終一知半解的越南人之一:「宿舍全是越南人,無論打工地點或學校身邊全是同胞,日文當然不會進步……決已畢業升上剛山職業學校,但來日本兩年日文還是一知半解。」

許多越南人赴日多年、卻對日文始終一知半解。(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而前述的熊小姐,面臨的是這樣的狀況:「每星期上六天班的結果,是根本念不了書,上課環顧四周可發現大部份學生都趴在桌上睡覺,校方和老師視若無賭……別說送錢回家,連債務都還沒開始還,還想繼續待日本賺錢就要去唸職業學校或大學,還要存日後升學入學金與學費……」

當越南留學生淪為日本奴工,不僅學不會日文、還不完債,可能連命到沒了,得年26歲的孔同學便是出井康博筆下「日本政策的犧牲者」。孔原先在家鄉擔任機械工,夢想賺錢回家開自己的工廠,但到日本為了拚命還錢身兼身份打工、一個月賺不到20萬,一周上5天夜班,晚上7點到隔天早上8點都在工作、9點還要上課,終於在2015年農曆年過後,「早上朋友叫他起床時,才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冰冷……」

出井康博寫到,警方調查認定是猝死,但孔赴日以來從未休息、長期處於疲勞狀態,也可能是過勞死,像孔這樣死在日本的越南留學生越來越多,日本報紙、電視卻從未報導──他們在日本拚命甚至真的把命賣了,而對廣大的日本國民來說,這群人並不存在。

「理所當然的便利生活,建立在外籍勞工忍耐低薪、重體力勞動的基礎」越南留學生賣了命,在日本卻形同透明人,2014年8月佔據日本各大媒體版面的「越南人偷山羊」事件,大概是少數越上媒體版面的一頁悲劇縮影。

出生於台灣、赴日工作結婚的作家中古小姐為出井康博這本《絕望工廠日本》寫序時,她坦言知道這起偷山羊事件時,不忍心看完報導、腦內失控浮現一群留學生合力偷羊、血淋淋宰羊再吃掉的畫面,心中浮出「越南人真野蠻」的感想,直到她看見留學生用拙劣日文寫的謝罪文:「我需要食物,我只能偷竊,我對大家感到抱歉……」

越南留學生用拙劣日文寫的謝罪文:「我需要食物,我只能偷竊,我對大家感到抱歉……」。圖中人物非當事人。(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對於偷山羊事件,中古小姐感嘆:「把外國留學生逼到絕境,不要說殺羊,就算殺人都不稀奇!日本,還是個用來實現夢想的國家嗎?」而出井康博則在《絕望工廠日本》序章便破題點出日本看似「方便」生活背後的代價:

我們希望便利商店24小時全天營業,我們希望能買到最便宜的便當,我們希望宅配貨物能在指定時間內準時送達,我們希望報紙能在每天早上和傍晚準時送達──但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便利生活,卻是建立在外籍勞工忍耐低薪、重體力勞動的基礎上,如果外籍勞工離開日本,目前的生活方式馬上就會崩解……」

「妳現在還覺得日本是天堂嗎?」出井康博詢問那個從農村來到日本的23歲越南女孩熊小姐,她一秒回答:「不是!」很多越南人想回家,再也不想到日本。

23歲越南女孩熊說,很多越南人想回家,再也不想到日本。圖中人物非當事人。(取自YouTube影片透明な外国人たち)

「面對壓榨自己的日本社會,這些外國人的復仇正要開始。」出井康博寫著。而在移工人數衝破70萬的台灣,漁工遭虐死、看護工遭雇主性侵事件也時有所聞,我們又將面臨怎樣的「復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