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人好像都很願意養狗,從前大夥一起住平房的時候養狗的尤其多,一棟平房五六戶人家裡至少會有兩戶養狗的。感覺那時候養的狗就和街坊鄰居生的孩子一樣多,但因為沒有多餘的食物餵狗,所以很少有一戶人家養兩三條狗的。

那時候養的狗絕大多數都是土狗,也沒有人賣狗。都是誰家的狗揣上崽子以後,有喜歡狗的就跟人家說要一條。有狗的人家也樂意給趕緊把狗崽子分出去好節省點狗食。街坊鄰居的有時候誰來上門要個狗崽子也都很少有回絕的,畢竟那個時候條件都不太好,誰都有個求人的時候。

我們家也很喜歡養狗,我25歲成家之前家裡幾乎沒斷過養狗。我和我哥還有小妹都喜歡養狗,父母親也喜歡狗,我兩個姐姐都比較煩狗。大姐大我8歲,我小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和大姐睡一個被窩,等到我每天領著狗子到處跑著玩以後,大姐就不讓我和她一個被窩睡了,她嫌髒。

我們家養過一條叫大黃的狗,它長的很大,有一米二三長,腰很粗很壯,個子很高,像個小毛驢崽子。大黃的母親是姜叔家養的一條獵犬,經常跟著姜叔打獵捕魚,後來不知怎麼的跟一條土狗配對生了一窩崽子。可惜這些狗崽子沒有繼承母親的基因,沒有一塊是幫著打獵的料。打從母狗懷孕以後,姜叔就看不上它了。下的狗崽子滿月以後,我們家要了一隻,剩下的都讓姜嬸拿回娘家那邊分了。而那個母狗媽媽沒過多久也被姜叔送人了,同時姜叔又買回來一條小獵犬養著。

大黃是個把家的好狗,打小我們就沒拴過它。沒有家裡人領著,它很少出院子。在院子裡的時候它也很少露面,總是藏在某個角落裡。如果有陌生人進了院子不言聲而且東看西看的話,大黃就會衝出去往那人身上撲。這個時候大黃還不會咬他只是嚇唬,但如果這個人要是想著拿棍子反抗的話大黃就會下口咬他了。以前住平房的時候經常有串街溜門撬鎖的賊,上門以後什麼都偷,連雞崽子都偷,很多人家都被偷過。附近的賊都知道我們家大黃敢下口咬人,因此都不敢上我們這棟平房來偷東西。

知青們插隊來以後,農場著實熱鬧了好幾年。這些大姑娘小伙子確實和我們這邊的人不一樣,他們愛穿顏色鮮艷的衣服,還愛抹雪花膏愛刷牙。記得剛開始來的時候,他們早上在門口刷牙的時候就會圍可多人看了。

北京知青王統萬是我們最喜歡的年輕人,他在團機務連給我父親當助手,也就成了來我們家裡最多的知青。王統萬長得個子很大,是北京豐臺長辛店人。小伙子長得也挺不錯,性格外向,愛幫助人 ,也願意打抱不平。

我們團知青來自北京、上海、天津和哈爾濱等幾個大城市,後來還來了幾個雞西的。因為地緣關係哈爾濱和雞西的知青關係比較好,北京、上海和天津則都有自己的小圈子。王統萬和幾乎所有的知青關係都不錯,還憑藉著自己的影響力平息了幾起知青之間的衝突,因此在知青中有著很高的威望。

我父親常說,這些知青挺可憐的,十幾二十歲的孩子離開家人來到北大荒受苦受罪,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有的知青幹活不行,連自己的口糧錢都掙不夠。父親對王統萬、吉文、楊永剛他們幾個機務連的知青很好,不但手把手的教他們技術,還時不時的把他們叫到家裡吃飯、補充一下營養。其實說是補充營養,也就是偶爾能在我們家裡吃到一點豬大油和小雜魚。豬大油是鄉下我大爺給的,小雜魚是父親沒事的時候起早貪晚去河溝子撈的。王統萬他們也不白吃家裡的飯,我們家擔水劈柴的活都是王統萬他們給乾的。王統萬家裡窮的很,父親早早就沒了,母親身體有病,弟弟妹妹多,他來北大荒呆了六七年從來也沒有回過家。掙點錢幾乎都寄回家補貼家用了,每年過春節的時候父親都會把王統萬叫到家裡吃住幾天,免得他想家。

有天放學回來我發現家裡的大黃不見了,就和哥哥小妹一起出去找,找到天黑了掌燈時候也沒有找到。小妹一邊走一邊哭,我也哭,哥哥也哭喪著臉。回到家裡媽把飯已經在屋裡桌子上擺下,父親坐在炕邊上一聲不吭地吸著煙。小妹哭著撲到父親的懷裡,說爸爸咱們家大黃找不到了。父親摸了摸小妹的頭,笑著說,大黃可能上你大爺家裡去了。等哪天有時間我帶你去大爺家裡領回來。小妹聽了笑了:「爸爸那咱們明天去吧?」父親說:「過幾天咱們就去,明天我還得上班呢!」哥哥說:「明天我去我大爺家領大黃吧?」父親瞪了他一眼:「都快吃飯去吧,飯都涼了」

大黃就這樣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的沒有一點聲息。小妹很快就把大黃給忘記了,因為父親又跟別人要了一條同樣的小黃狗,也給它起名叫大黃。小黃狗很可愛,也很貪玩,小妹很喜歡它,漸漸的就不再想著去鄉下的大爺家找大黃了。我和哥哥一直想去大爺家找大黃,但是沒有父親的允許,誰也沒敢去。

大黃狗丟了以後,王統萬他們就不怎麼來我們家了。但父親還是對他們很好,他們不來吃飯以後,父親就讓我和哥哥端了飯菜給送到知青點,有時候撈到魚了還是會挑一些大一點的給他們送去。

沒過多久,知青們開始返城了。王統萬是我們認識的知青里第一個回城的,因為他一貫表現很好,家裡又很困難。團里對他特殊照顧,第一個給他辦了回城手續。王統萬回城之前上家裡來了一趟,沒吃飯。他是趁著父親上班的時候來的,把家裡的水缸挑滿了水,又劈了大半垛劈柴才走。

再見王統萬的時候,已經是十六年之後了。1994年,王統萬和吉文等二十幾個北京、上海知青回農場參加場慶活動。此時的王統萬已經是北京市豐臺區一家民營企業的老闆,事業發展的很好。王統萬來到農場之後就迫不及待的找到我家,還是在那個老宅子裡見到了我和母親。當得知我父親已經去世十年的時候,王統萬淚流滿面,他摟著母親很久沒有鬆開。

當天晚上王統萬住在了我家,母親做了一桌子的菜款待他。那天晚上王統萬喝了很多酒,母親去休息之後,我們倆又喝了很長時間。王統萬喝著喝著就掉下了眼淚,他說對不起我們家,家裡的大黃狗是他們幾個知青偷著吃的。

王統萬說那年他們幾個知青很久沒吃到肉了,實在是饞的受不了了。王統萬他們就想著偷條狗吃,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我們家的大黃。一開始王統萬堅決反對偷大黃,並且表示要退出偷狗行動。但是大家都堅持去偷,而且想讓王統萬去我們家偷大黃,因為大黃跟王統萬很熟,可以把它領出來。王統萬不同意去偷大黃,還說誰家的狗都能偷,就是不能動大黃。

之後不久的一個風雪天,知青們終於對大黃下手了。王統萬沒有參與偷狗行動,他被機務連派到縣城幫助修理農機去了。大黃是經常來我家的吉文去偷的,吉文趁我們沒在家的時候來到院子外面,在菜園子的籬笆旁扒了個口子。大黃看到是他也沒有叫,吉文拿了點吃的給大黃。因為之前吉文來的時候也總拿吃的給大黃,大黃也就沒有戒心的吃了。吃完了大黃瞅瞅吉文,還對他搖了搖尾巴。據王統萬說,吉文當時也是猶豫了好長時間才把大黃領走了,從那以後吉文也就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家。

王統萬說,大黃被吉文領到宿舍之後,一棒子就被知青張相文給打倒了。幾個知青上去就把大黃的腦袋按進了事先準備好的水桶里,大黃拼命的掙扎了好久。力氣大的讓幾個知青都有點害怕了,不過最終還是對狗肉的欲望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感。幾個人死死地壓在大黃的身上,直到大黃不再掙扎。

吉文他們之前沒有殺過狗,大黃死了之後,他們開始手忙腳亂地剝皮、剔肉,又讓一個知青騎著自行車把狗皮、狗頭、狗蹄子和下水扔到了很遠的一個涵洞邊埋了起來。大黃的肉很多,知青們洗臉的盆子裝了整整三盆子。晚上隔壁屋子的女知青們睡下以後,吉文他們才開始用大鍋烀狗肉。幾個小時後,我們家的大黃就變成了一大鍋熱氣騰騰、油香四溢的狗肉了。

狗肉被知青們大吃一頓之後,剩下的都給平均分了,也給了隔壁女知青們一小盆。吉文他們還給王統萬留了一小盆,王統萬從縣裡回來之後看到狗肉很高興,和吉文他們又喝了從縣城裡買來的散摟子。第二天說起狗肉的來歷後吉文也沒瞞著,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的原本都告訴了王統萬。王統萬聽了之後大罵吉文他們是混蛋,但是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

聽王統萬說完了他們偷狗的事情之後,我說:其實我父親早就知道是你們這幾個知青偷的。王統萬大為驚奇的問為什麼?我說,我父親曾經跟我講過,知青裡面能把大黃領走的只有王統萬和吉文兩個人。更重要的是,打從大黃丟了以後,你們幾個男知青有整整一星期都是只打飯不打菜,吃的不是狗肉是什麼?

我娘曾經問過父親,他們把大黃給吃了你不恨他們嗎?父親笑了,恨啥?都是一幫孩子。說著,父親的眼淚就從清瘦的臉頰上落了下來。